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青石板上已映出零星几点白光。我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看卖花阿婆将沾着露水的栀子花装进竹篮,花瓣上的水珠顺着竹篾缝隙滚落,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。这样的场景,是刻在我生命里的第一道故乡印记。
江南的夏天总带着三分慵懒。巷尾的茶馆里,竹帘半卷,茶香混着蝉鸣在空气中浮沉。爷爷的紫砂壶嘴永远朝向西方,他说这样能接住太阳的余温。我常趴在八仙桌上,看老茶客们用方言争论着《红楼梦》里的判词,他们的皱纹里藏着半部《芥子园画谱》,茶碗边缘的裂痕都像宣纸上的皴法。去年整理老宅时,在樟木箱底翻出本泛黄的《申报》,1903年的副刊上印着女学生剪辫穿长衫的照片,旁边题着"吴门新女性剪影",字迹竟与茶馆里老先生的钢笔字如出一辙。
暮色四合时,运河上的乌篷船开始摇响橹。船娘吴侬软语地唱着《采菱曲》,桨声与橹声合着节拍,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。记得十岁那年随父亲运货,船过拱宸桥时突遇暴雨。父亲将油布往老妇人和她的竹篮一盖,自己却浑身湿透在船头张望。雨帘中他紧攥船舷的手,与二十年前他背着我过石拱桥时紧握的姿势如出一辙。如今运河边建起玻璃幕墙的物流中心,但每当货轮汽笛响起,我仍能听见那个雨夜船娘沙哑的提醒:"阿公,船头要落雨了。"
深秋的银杏大道铺满碎金,校门口的糖画摊前总排着长队。老艺人用铜勺在麦芽糖浆里勾勒出凤凰,糖丝在青石板上凝固成琥珀色的翅膀。去年深冬,他因中风住进了康复中心,糖画摊换成了自动售货机。前日路过,却见几个穿校服的女孩围着新来的非遗传承人学做糖画,她戴着老艺人留下的铜勺,在机器打印的图案旁添了几笔飞鸟。暮色里,糖浆滴落的轨迹与当年老艺人手腕的弧度渐渐重合。
站在故乡的博物馆顶楼俯瞰,老城区的飞檐与现代建筑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交相辉映。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砖雕门楼,正与对面大厦的LED屏共同倒映着同一轮月亮。茶馆的评弹声从老弄堂飘来,混着外卖骑手的电动车铃,在晚风里织成新的韵脚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乡愁从不是凝固的琥珀,而是永远流动的溪流,带着青苔的湿润,裹着茶香的热气,在时光的河床上冲刷出新的纹路。
巷口的栀子花又开了,阿婆的竹篮里换了新采的茉莉。我蹲下身整理被风吹乱的碎发,忽然发现花瓣上的露珠里,映着百年前青石板上的白光,也映着此刻玻璃幕墙的倒影。这或许就是故乡最动人的模样——在不变与变化的交界处,永远盛开着时光的鲜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