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,奶奶的竹扫帚总在老槐树影里来回扫动。青砖墙缝里钻出的狗尾草被扫进竹簸箕,混着晒干的艾草碎,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金光。我蹲在门槛边数蚂蚁搬家,看奶奶佝偻着背把晒好的陈皮装进粗陶罐,陶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,是父亲年轻时写的家书。
奶奶的双手布满裂纹,指节处结着洗不净的艾草汁。每个清晨五点,她都会准时去村口的溪边挑水。木桶压在肩上发出吱呀声,惊起芦苇丛里打盹的白鹭。去年冬天我发烧,她连夜用这种溪水熬枇杷叶汤,说山泉能镇咳平喘。晨雾未散时,我看见她蹲在灶台前揉面团,冻疮裂口的手指在面团上压出深深浅浅的沟壑,像年轮刻在老树皮上。
在村东头的老宅里,奶奶是最后的皮影戏传人。褪色的牛皮影人摆满樟木箱,老式煤油灯下,她能用竹签穿出七十二变的孙悟空。我十岁那年偷拿她的影人玩,被她发现后罚抄《朱子家训》三遍。她教我认影人上的工笔描金,说每道笔锋都要像山涧流水分毫不差。有次我描到深夜,她突然握住我发抖的手:"写字如做人,起笔要稳,收笔要清。"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伏案写作时最清晰的座右铭。
去年清明给爷爷扫墓,奶奶在坟前摆了二十个纸扎的梨膏糖。她说爷爷最爱吃这个,糖纸要叠成莲花状才甜。山风卷着纸灰盘旋而上,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,层层打开是父亲在世时穿过的旧棉袄,袖口还留着当年她补的歪扭针脚。"当年你爹从战场寄回半块粗盐,我就用这袄子裹着..."她哽咽着把棉袄塞进我手里,粗粝的布料下,我触到几粒干枯的艾草籽。
前些天收拾老宅,在奶奶的针线筐底翻出个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三张汇款单,从1998年到2021年,每张都盖着褪色的邮戳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奖状,是父亲初中时得的作文比赛奖。原来那个总说"女子无才便是德"的老人,曾把我的作文抄在红纸上,挂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。
暮色漫过西墙时,我看见奶奶又坐在门槛上择菜。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和当年父亲在这里教我写字的背影重叠。晚风送来远处稻田的清香,混着陈皮的甘甜,还有艾草燃烧后特有的清苦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看似琐碎的日常里,早把岁月熬成了琥珀——是凌晨五点的溪水,是煤油灯下的竹影,是山风中的纸灰,是藏在汇款单里的守望。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最朴素的传承,把深情藏在褶皱里,把牵挂化作家常,让血脉里的温度永远滚烫。